《 Art Basel 2023 與 隱性暴力 》翟宗浩
極權資本主義
前些日子中文大學藝術系譚偉平老師,領着碩士班同學們蒞臨火炭工作室,談話頭一度指涉文化暴力,時間所限只粗略介紹過表面施暴,緊迫中没能細説分明⋯⋯ 實則真正具備殺傷力絕對是潛伏於若隱若現的悪行,那才叫恐怖;簡而言之所謂「隱形暴力」根本不把人視為「存有(Being)」,亦即俗語的「看別人雞犬不如」,肆意迫逼同儕降格二等公民、次人類,甚至把活人物化,將普羅等同生財的一枚工具棋子!
人們對於暴力的想像,往往規限肉體直接侵害,比方說毆打、禁箇、強姦、家暴、傷殘和殺戮,然而現實中隱性施暴總發生模糊空間,這灰色地帶埋藏着許許多多不以暴力命名,實際上更覺肆虐的侵犯;換言之大家一般僅注目肢體外傷,常常忽略更沈重的結構性踐踏,其中包括語言、情感、精神、制度、經濟和政治迫逼。也許是時候必須搞清楚了,大量深層暴虐並未采取實質傷害等模式,然而依舊巔覆和嚴厲損害生命,讓主體瀕臨險境與死亡⋯⋯ 另一幕秘不示人暴力,載浮近年所謂的LGBTQ+ (lesbian, gay, bisexual, transgender, queer),文末這個「+」無疑嶄新附加物,它驀然粉墨登場,原因是此子允許社會分類無限延伸,遠遠超越了男女和欲望取向的分析,有心人爽性以符號(「+」)作出整體但異常簡陋的概括、評級、貶抑和暗示!背後動機能不牽涉社會暴力(social violence)?不若讓我們轉換角度一問:憑誰賦予權利,隨心所欲把坊眾階分類別高下,指指點點中頒派人倫角色?
沒有明文規劃的暴虐
哲學家齊澤克(Zizek)以「白人無私的慷慨」為引子,故作嬉笑怒罵,斥責歐洲右翼民主派熱衷扮演悲天憫人,表彰環保,誓言捍衞地球,吶喊必須時加搶救,卻對持續破壞的根源,亦即那些正大發Mother Earth橫財的跨國企業,各式刧掠手段充耳不聞;又或者與東歐、中東逃難移民,施行矯枉過正的攏絡包庇,把他們種種鼠竊狗偷惡習,輕判為被受剝削後遺症,罔作蔭護式諒解,從此難民基本人權竟成了民主的餽贈恩賜,時刻需要這撮高高在上的尊貴人士核准,方能幸存,如此這般遭戰火殃及的無辜池魚勢必屈膝乞討關照,重新自學改造以適應偉大的先進西方,諸多潛匿歧視實質人格羞辱⋯⋯ 說得澈底,眷顧弱少,熱心助人,朔源自古典帝國主義及政治經濟侵略罪犯的心理不平衡,無非欺侮弱勢族群和殖民不公的「内爆」愧疚,確鑿自由民主特權精英之懺悔表癥,衍生行為大多包装成「政治正確」等活動。
無獨有偶,Lacan就社會分類提供過「儲備快慰(surplus enjoyment)」的解讀,控訴這股享樂源自無需付出,冷酷地漠視眾生、自覺(高人一等地)感覺良好,從中挖苦別人而攫取的欣慰,回應了上文擬人為畜牲的後續。舉個例説美國龍頭超級市場Walmart 出口處,很多時候會發現沒有主人,又未曾繳費付款,卻滿載超市商品的購物推車,加劇服務員的工作壓力於無形,根據店方詮釋,類似情況非常普遍,可謂中產家庭的奇妙舉止,即一家老少只渴求享受選購,肆無忌憚把東西投入籃子裏,喜歡把生活雜貨據為己有瞬間引爆的遐想,卻不含結賬意願,事後由於並不真正需要而隨手一送,放任堆塞棄置,這一坨沒有意義、偽擁有的收買活動,招來欣慰遠較消費,或者把購置食物遞進嘴巴來得痛快⋯⋯ 好一組毫無實惠的感官愉悅便是 Surplus Enjoyment;有趣的是每個主體,甭管貧富貴賤,都可以輕鬆享用這場免費的「不亦樂乎」,於身心舒暢之餘更能確認自身的subjectivity(自主性),順道將笛卡兒名句竄改為:「我(假裝)行使消費權,故我在」!
狗口長不出象牙的藝術博覽會
3月21日於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記者會席上,去年11月剛剛新官上任的Noah Horowitz(Art Basel CEO)朗聲道,今屆會展總計177個協辦單位(42家是合作經年的梅開二度),來自32個不同國家和地域,當中三分二是在地或者已經立寨亞洲,開枝散業,而乘風破浪往香港設立畫廊共33户,佔參與率18巴仙;與此同時身為「巴爾塞藝博」長期合作夥伴UBS(瑞銀集團)的代表盧彩雲(香港區行政總裁)指出,根據世界藝術交易總額精算,香港緊隨英美,以百分之十七的比率穩佔全球第三位,諸多收購過程裏,百分之五十三屬年輕藏家主動出擊(上述數據有待進一步考證),香港真箇了不起,業已晉身全球重要art hub成員。
數不清的政客、商賈、性嗜湊熱鬧的市民、藝術擁躉和文化寫手溺愛頌讚Art Basel,例如網上雜誌Artnet.com的Vivienne Chow不就長篇大論,感激它把資金和文明導入香港,讓本土創作市場蓬勃起來,督導藝術家擴闊視野,昂然與世界接軌,踏步邁向國際!言下之意莫非「巴爾塞藝博」駐足小島之前,顯赫的東方明珠竟是漆黑一遍,算個地方文盲?事實上Art Basel HK在2013年首度現身,背後已預先收購早運作六年的Art HK(始於2007年,當時名叫HK International Contemporary Art Fair),自然攀不上白手興家,或者空穴來風中炮製出年年群鶯亂舞。
博覽會吸引藝術資金注入香港的措辭更覺無稽,彷彿描述淘金客正背負大量黃金入山尋礦,簡直胡說八道,不值一哂!也側聞一組辯稱,強調藝博足以促進酒店、航運、金融、銀行、物流、地產租賃、交通和餐飲食肆,讓大夥盈利,細心回想,為期五天的「煙花大會」(首兩日屬於VIP私人預展)對大小商戶全年進賬能有多大影響?況且上述活動一律金錢運作,自是’anything but art’,跟文藝楚河漢界,絲毫無關,始覺費時失事,多談無益!
此外各式流言蜚語不絕於耳,往往跟邏輯與常識對着幹,譬如「藝術水漲船高」等論調實在大有商榷餘地,此中牽涉兩個層面:由外而內的角度遙指「藝博」輸入相當數量的歐美傑作,替本地觀眾啟蒙,與深化教育功不可沒,然而問題豈不糾纏博覽會的核心價值觀,歸根究底它是謀財東來,別具私心,肯定左右過展品的篩選;至於內在因素,即主體(香港)知否及如何接收吸納,以及舶來品的成色跟含金量多寡誰說了算?畫商們深諳經營,年前大力追捧奈良美智和草間彌生,或者老掉牙齒,刻意拷貝明星臉蛋、媒體與量產商品的安迪•沃豪,展場內一窩蜂似的遍地開花,數載操作令銷售飽和,乃至無人問津,前不久紅極一時的「超扁平」幾經降溫翻作展館落水狗,僅餘下村上隆(Kaikai Kiki公司)的攤檔勉強頑抗,孤軍上路,始覺狂潮興替,世態炎涼!
另一組維護「藝博」的吹噓,刻意高擎政策及國際交流旗幟,報稱透過Art Base、Art Central、Affordable Art Fair、M+、西九、香港故宮、大館、HK MoA、六廠,串連周邊大小畫廊頃力合作,誓要將小島打造成亞洲首屈一指的文物都會,旅游熱點,曉得孵金蛋賺外匯的白-天-鵝。
年前跟東京森美術館(前館長)南條史生閒聊,他再三慨嘆,倘若「巴爾塞藝博」選擇東京作為亞太基地,當代世界藝術地圖又不知是怎麼光景,那時候倒心存疑慮,所謂經貿國策最終必依銀碼結算,藝術無外乎噱頭,也許日本社會已趨成熟,經得起商業操控和折騰⋯⋯ 且說財可通神,卻不見得能采購文明,故此藝博入主進駐對根基薄弱的香港不一定屬美事;同時所謂交流,無非一大堆老外,配上趨之若鶩的地方土豪、社交蝴蝶、熱中派對做秀出鋒頭的小資暴發弄潮兒,換個舞台徹夜騷首弄姿而已,跟大款們坐私人飛機奔赴天涯海角敲打一場高爾夫球,或者多買幾隻Hermès鱷魚皮包手袋恕無分別!依數據記錄,怱怱數日從天空降的華洋嘉賓合共舉辦「圓桌會議」15場,於酒宴交歡夾縫,這些講座替小島帶來什麼意義?傳遞過多少深層國際文教訊息?如果Art Basel誠心交流,何不長期設館宣宏教化,婉拒快刀斬亂麻式三五天熱賣,水過鴨背後立地歛財捲蓆西逸!
既談教育,竟意外地實證了聖經那「施比受更為有福」金句!在「地球村」大時代也許art fair(施予方)確能鼓吹藝術品的流通,從而獲利受益,身為福薄的受方,香港是否有需要檢視畫商們攜來的貨色,認真思考質量比重?以畢加索這品牌為例,每年會場中總能瞥見大師的油畫、素描及版畫,可惜純屬小品,一流驚世傑作全盤闕如,試問這些三、四線賸餘能替(知識貧血的)本土藝術愛好者招來裨益?切勿跟我説「有」總較「沒有」優勝,藝術原屬珍品,打個折扣往展場栓積,盈千累萬盡是茫無創意商品,濫竽充數的美學西貝貨,一大群信口雌黃,侃談商業行為足以提拔公眾鑑賞之人寡廉鮮恥,昧着心眼煽動觀眾飲鴆止渴,形同放浪市井,卻囂嘩訪尋形而上的天堂,信誓旦旦,可能嗎?
後現代的魔法委實駭人,能令「百年樹人」濃縮成一顆靈丹妙藥,信徒一經吞服,即轉身幻藝術達人!就這樣,未曾定形的年輕藝術工作者、學院內正受訓的員生不知就裏,於膜拜巴爾塞之際給投入社會大染缸,但見五光十色的商號貨品誰不目瞪口呆?更有甚之,每枚畫作雕塑必附設價目,明示金錢背面的享樂和自由,試問初生之犢跟挨飢抵餓的artists能不動心?無言處「瑞士神仙棒」一揮,將香港點化變臉高級大芬村,接棒聽令後利欲薰心的「香港梵高」貪圖錯身上位,陶醉跟蹤潮流銷路,藝術之為何物,文化思維必先反映時代精神等理想遭撒手丟棄爪畦國,更惶論赤子初心!於商業掛帥的搖籃招魂安撫下,能夠培育出深思熟慮、見識卓越的國際大師?藝術博覽會真如外人想像,對地方文明進步百利而無一害?抑或以含糊面目儲心積慮,矢志摧毁地方傳統獨特文化的隱性殺手?
側記
然則今年的巴爾塞藝術博覽會也並非一無是處,譬如展場大堂外的長廊,安排過好些不牟利機構(諸如Asian Art Archive不等),踱步中忽又遇上土瓜灣牛棚1a Space的王麗榕,聊着聊着驀地裏眼前一亮,竟瞧見陳子雯(IV Chan)擺設在Para Site 的吸睛裝置作品,題名為《溺星泄月2023》。
藝術家以一榻紅粉颜色的雙層卧床,搭建出童年種種追憶,感觸往事只能回味,儘管觀眾凝眸總逮不着鋪蓋、軟枕和床墊,反之偌大一堆參差咖啡條狀異物,自寢室深淵撲面襲來,洶湧而至。說時遲,始作俑者早穿戴上「大眼蒼蠅」矯裝,一身藍白直紋斑駁睡衣,奮力顫動蟬翼翅膀,往一片紅褐色布海跨步翱翔,神容舒泰,怡然自得,時或唸唸有辭, 琅琅聲響,誦讀過「害蟲」自家炮製的短詩,內容似乎大多跟生殖器及人體功能扯上關係,語不驚人至死不休⋯⋯ 驟然片刻沈吟,復後引亢高歌 ’Shit Me to the Moon’ (明顯改編自Frank Sinatra 1964年趁乘人類登月所翻唱的 ‘Fly Me to the Moon’),曲罷施施然降落「咖啡」物叢,蟲和糞婆娑依偎,水乳交融,好一齣「骯與髒」相互傾慕的真性情坦露,披肝瀝膽,直叫人啼笑皆非。
半小時的Performance (表演藝術) 悠悠樂終人散,為求滿足好奇,決意稍事訪問,方才明白故事原委,實屬兒時夢魘,作家幼稚園上課日子曾不幸經歷失禁,故此Art Basel現場大量長條扭曲物,無疑kindergarten當天不請自來的「不速客」,有所謂眾目睽睽下佳人唐突,情何以堪?從此「大便」便成了主人翁畢生忌諱⋯⋯ 這回合小姐執意妝扮蒼蠅模樣,質疑諸君何苦對生理後遺嗤之以鼻?誓要與臭氣熏天的不文排洩擁抱一團,就相得益彰過程,決計把永誌難忘的不愉快、潛意識糾纒陰影、哪刻骨銘心的羞愧開誠布公,渴望通過勇敢面對,掃雪前恥,令烙印從今往後銷聲匿跡!